次日清晨，古镇一片寂静，人们似乎还没有从昨晚的噩梦中清醒过来，抑或天光骤亮后，噩梦的具体形式才淋漓尽致地铺展在眼前。到处是黑青的烧痕，爆炸所扬起的灰在尚存的房梁、窗棂上积了厚重的一层。往日熟悉的居所在一夜之间成了惨不忍睹的废墟。

雨水洗去了路上的残渍，临近卯时，又见缕缕青烟在各个路口袅袅升起。有家人在昨晚遇难的居户身披丧服，聚在路口烧起纸马冥钱。像是风的伎俩，燃着的纸灰肆意飘扬，幽幽冥冥送来压抑的哭声。

一大早，堂伯和几位亲戚就来找段睿，说着大番语重心长的话。

“阿睿，这里是不能呆下去了，你赶快回上海去吧，那里是租界，好歹安全。”

“没想到鬼子这么快就打来了，要不是阿伯年纪大了，舍不得离开住了几十年的老屋，否则早走了。你要是出了点什么事，叫我们怎么跟你父母交代？”

“现在路被炸了，没车子北上，我看还是趁早动身，坐船回去。”

一伙人唠唠叨叨，最后堂伯决定，让段睿明天离开古镇，坐货船回去。

雨露湿透了屋檐，雨点打在窗户频频细响，天边的浓云愈积愈沉，放亮的天色迅速黯淡下来，昏暗得犹如某个夏日午后，雷雨袭来之时的前奏。碧瑶点了根蜡烛，光影翩跹，浮到镜面泛起幽丽的光。

邻里四散而去，老宅更为静谧，屋瓦漏了雨，嘀嘀嗒嗒叩响水珠的跳音。碧瑶拿了个木盆接水，俯首微微侧视，见段睿提着几个油纸包进来，雨水打得他满脸晶亮。

整理桌案，摆上几支香，染红的馒头也插了香，徐徐释放轻烟。非常古老的仪式，没有任何人在场，只有俯首叩拜的两个年轻的身影。烟雾清水一样朦胧萦绕，缓缓消散在头顶。碧瑶有着一刹那的恍惚，冥冥之中，她仿佛成了那位编织自己命签的新娘。缘来缘散流逝如水，她真的准备好了吗？

“等我们回去了，再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。”段睿在碧瑶耳边轻语，“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。”简陋的仪式使他有愧于他的新娘，不过段睿管不了这么多，如若回去，他一定要让碧瑶以段太太的身份同他一起回去。

烛光摇曳如水，贴在窗上宛如一寸弯弯月痕。雨帘在黑暗中荡漾，打得窗外连空灯火乍凉。丝帐里，人影起伏薄透如雾。眼前人热切的眼神和有力的臂弯更像是一场幻梦，仿若许久以前，那些荒凉的夜里，那些曾专属于她肌肤的温存爱抚，伴随着湿润的耳语和柔和的鼻息……碧瑶恍然闭上眼睛，心情在昏黄烛光下失了颜色。到底需要多少的爱，她才能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付给他，并且无怨无悔地随之终生？

一滴泪顺着她的眼角悄悄滑下。

窗外，一瞬快风收了残雨，天际浓云倾尽雨水，渐渐散了。转到申时，云开雾散，窗口送过白亮天光，天竟亮了。

战火迅速铺延到南方，流窜的难民似乎成了各条官道上的日常景色。十里洋场变了政策，非但不封城，反而大肆开启门户，任各路殷户富主举家投奔租界。苏州河以北，人们仓皇涌入洋场，连附近的省城民户都闻讯赶来，纷纷携带家产落户。原来冷清阴暗的租界一角，此时开土动工，高楼林立，一到晚上万家灯火。都市迅速膨胀，庞大臃肿的躯体为谋生者留下了无数空子，有钱人花钱买个保障，贫户只能继续流落街头，靠乞讨为生。

江岸巨轮拥挤，彩旗飘飘，繁华漂浮在金迷纸醉的城市上空，沉溺其中的人们已无心关注近在咫尺的战火。

租界的另一方，浓荫覆盖下的西式小楼宁和安详，江对面的炮火再酷烈也和这里无关。下午的暖阳在拐角处洒下一片阴影，研磨咖啡的香味丝缕拂过路人的鼻端，青石地上滚过被风捎落的花瓣。

溥伦每日早出晚归，林静影接连几日不曾见他的面，更不会当面问他碧瑶的下落，因她知道他更着急。

林静影伫立在窗台，窗外的风景她不知看了多少遍，由新奇转为熟悉，再变为乏味，她的心跟着迷茫起来。这里终不是她的家，至于以后的路，林静影惘然无绪。碧瑶毫无消息，在这兵荒马乱的岁月，失踪等同死亡。林静影不愿意往坏处想，她幻想着碧瑶有一天会站在她面前，毫无拘束地叫她一声“姐”，弥补十几年来彼此亲情的空缺。

为什么当一切游离开，越漂越远，她才意识到那份珍贵？

晴暖的阳光下，一对恋人相拥步过小道。窗台回风弄巧，扑漉几只春虫。剪剪清风抚过她的脸，林静影微侧首，黯然神伤。而段睿，他现在又在哪里呢……

这段日子的禁锢让她心力交瘁，林静影忽然想出去走走。她想了想，披上件带风帽的大外套。思忖着来到门口，林静影意识到自己的心血来潮，渡边的眼线遍及各处，何况那画是她偷的，出去定是凶多吉少。

这时，门锁窸窣响了几下，胖女佣拎着水桶进了门，她挪着肥胖的躯体，有些费劲地俯下身子，抓起拖把蘸了蘸水。林静影蓦然一动心念，她示意女佣过来，在教会学校受过良好外语教育的林静影同女佣对话并不费力。

“您有什么吩咐，夫人？”相对于碧瑶，胖女佣似乎对优雅娴静的林静影更有好感，习惯称呼她为“夫人”。

林静影不去考虑这个决定是否理智，她只想再见他一面，哪怕这是最后一面。渴求一燃起，再去熄灭需要莫大的勇气。林静影轻呼口气，说道：“帮我去一个地方看看情况。”

“什么地方？”

林静影说了段家的地址，并吩咐道：“不必惊扰他们，只需问问那家少主人回来没有便可。”

女佣展露笑容，殷勤应道：“没问题，夫人。”</p>